明日黄花蝶也愁 秀秀明日黄花蝶也
撰文：孙秀华
“相逢不用忙归去，明日黄花蝶也愁”是苏轼的名句。苏轼《九日次韵王巩》诗曰：
我醉欲眠君罢休，已教从事到青州。
鬓霜饶我三千丈，诗律输君一百筹。
闻道郎君闭东阁，且容老子上南楼。
相逢不用忙归去，明日黄花蝶也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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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一首唱和诗，此诗作于元丰元年（公元1078年）重阳节，苏轼时任徐州知州，与朋友王巩欢庆佳节，登高赏菊、饮酒赋诗。诗歌的大致意思是，酒是好酒，我喝醉了，昏昏欲睡，想要安眠，你也不要再多喝了。我们二人相比，我长于你的是“白发三千丈”，你写诗的高超确是远远超越我的。听说你以后将在东阁闭门不出，那么我也只好在这南楼陪你喝酒尽兴。相遇如此匆匆，不必急于离别；佳节过后，明天的菊花又是怎样的呢，蝴蝶或许也要有万种闲愁吧。
王巩字定国，是苏轼的终生挚友，后来苏轼遭乌台诗案，王巩因与苏轼交情甚密以及诗文往来等受牵连而被贬谪岭南。王巩出身“太平宰相”之家，是名相王旦的孙子，颇有家学渊源，诗名大盛。因此，苏轼诗里的“诗律输君一百筹”之语应该不是无依据的吹嘘追捧。六年后，宋神宗元丰六年（公元1083年）年底，王巩“以其岭外所作诗数百首寄余”，苏轼大为感慨，写《王定国诗集叙》，追述在徐州的这次诗酒欢会说：“昔日，定国遇余于彭城（即徐州），留十日。往返作诗几百余篇，余苦其多，畏其敏，而服其工也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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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为一首“次韵”和诗，苏轼的这首《九日次韵王巩》用典很多，这应该是由于王巩的原诗特别注重用典而引发的文人“炫才”展现。
苏轼此诗第一句“我醉欲眠君罢休”，咏陶渊明嗜酒、率真，借以自比。《宋书·陶潜传》载曰：“（陶）潜若先醉，便语客：‘我醉欲眠，卿可去。’其真率如此。”
第二句“已教从事到青州”是用了“青州从事”的典故，见于《世说新语·术解》：“桓公有主簿善别酒，有酒则令先尝。好者谓‘青州从事’，恶者谓‘平原督邮’。青州有齐郡，平原有鬲县。‘从事’言‘到脐’，‘督邮’言在‘鬲上住’。”这是说桓温手下有个主簿是品酒大师，擅长辨别酒的好坏。他称好酒叫“青州从事”，不好的叫“平原督邮”。而这个说法的背后还是个逗趣的“谐音梗”：这是因为青州有齐郡，古代“齐”与“脐”同音，这品酒大师认为好酒的酒力能达到人体下腹的脐部，所以称好酒为“青州从事”；而平原郡有个鬲县，“鬲”与“膈”同音，桓温手下的这位主簿认为不好的酒，酒力只能达到胸腹之间，所以称不好的酒为“平原督邮”。
“鬓霜饶我三千丈”一句，苏轼隐括运用了李白《秋浦歌·其十五》“白发三千丈”之语，且自嘲比青年才俊王巩痴长年岁。
诗句“闻道郎君闭东阁”用的是唐代李商隐与名相令狐绹交游的典故。李商隐师事令狐楚，常呼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为“郎君”，李商隐与令狐绹颇有交情。但后来令狐绹官至中书舍人，“充翰林大学士承旨”时，据说李商隐曾上谒求见，而令狐绹不见。因而李商隐题诗云：“郎君官贵施行马，东阁无因更重窥。”实则李商隐诗句出自其《九日》诗：
曾共山翁把酒时，霜天白菊绕阶墀。
十年泉下无消息，九日樽前有所思。
不学汉臣栽苜蓿，空教楚客咏江蓠。
郎君官贵施行马，东阁无因再得窥。
李商隐这个诗题中的“九日”就是重阳节，同样的是在欢庆九九重阳节，苏轼当然熟知李商隐的这首《九日》诗，对于一个大诗人而言，他概括引用李商隐诗句是此情此景下的自然而然。而且，苏轼用这个典故，表达的重心是以相门之后令狐绹比拟相门之后王巩，推崇才华横溢的王巩日后必定官运亨通，能够像令狐绹一样施展才华，安邦“定国”。
第六句“且容老子上南楼”，用东晋名士庾亮典故。见于《世说新语·容止》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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庾太尉在武昌，秋夜气佳景清，佐吏殷浩、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。音调始遒，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，定是庾公。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，诸贤欲起避之。公徐云：“诸君少住，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！”因便据胡床，与诸人咏谑，竟坐甚得任乐。
而李白也有一首诗写到了庾亮的“南楼”雅集，李白《陪宋中丞武昌夜饮怀古》诗云：
清景南楼夜，风流在武昌。
庾公爱秋月，乘兴坐胡床。
龙笛吟寒水，天河落晓霜。
我心还不浅，怀古醉馀觞。
“老子上南楼”这个故事讲庾亮与属下同乐，不请自来，以“老夫”自许，秋夜气清，南楼月明，“众宾欢也”。苏轼用此典入诗，情理兼容，非但有“元规啸咏”（庾亮字元规）的清雅，除了答复王巩的原诗，也照顾到了参与此次重九诗酒盛会的其他宾朋，故而尤为恰切。
苏轼《九日次韵王巩》诗的结语“明日黄花蝶也愁”，新奇、生动、似含无限深情，最为名句。其来历是唐代郑谷的诗作《十日菊》：
节去蜂愁蝶不知，晓庭还绕折残枝。
自缘今日人心别，未别秋霜一夜衰。
郑谷诗里开头的“节去”二字，所指自然就是重阳节过后的含义，而诗歌的题目又是“十日菊”，也即所歌咏的是九九重阳节之后的九月初十日的菊花。郑谷本诗的意思是说，重阳节过去了，连蜜蜂也忧愁忧郁了呢，蝴蝶却似乎不知不觉，清晨还在庭院里绕着被人们折取菊花后的残枝翩翩飞舞。只是因为今天重阳节已过，人们心里的感受不同吧，这秋菊倒不一定一夜之间就会因为秋霜而有所衰败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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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苏轼是反用郑谷诗句的，郑谷原句是“节去蜂愁蝶不知”，蝴蝶是不知“愁”的，苏轼却说“明日黄花蝶也愁”，在郑谷的表达上更进一层，因而显得更具愁苦意味——也就再次强调不忍与王巩分别，从而反衬今日欢聚的难得，难忘今宵，情深长，诗兴豪，青山在，人未老。
如此不厌其烦地解析下来，我们可以感知到，苏轼这首《九日次韵王巩》表达了对友人王巩的赞赏、期许、推崇，满含深情厚意，大约是可以打一百分的重阳佳节应酬诗作了。
而苏轼也对自己的这“明日黄花蝶也愁”一语甚为自得，后来还全句填入歌词。苏轼《南乡子·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》词云：
霜降水痕收。浅碧鳞鳞露远洲。酒力渐消风力软，飕飕。破帽多情却恋头。
佳节若为酬。但把清尊断送秋。万事到头都是梦，休休。明日黄花蝶也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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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人生如梦。”“世事一场大梦，人生几度秋凉。”又是“重九”重阳节了，苏轼这首词直抒胸臆地感叹“万事到头都是梦，休休”，虽然有一种不屈的精神内在，但当然不能算是昂扬奋发的。词作写于元丰五年（公元1082年）的重阳节，当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贬为黄州团练副使，徐君猷是黄州知州。与五年前在徐州时苏轼以知州身份与王巩聚会不同，这次黄州重阳节涵辉楼聚会的主持人是知州徐君猷，如果说此时此际的“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”，那只有知州徐君猷堪当。因此，苏轼在这首词里也用了一个著名典故，自比参与盛会者，也算不卑不亢，风流潇洒。运用典故的词句是“破帽多情却恋头”，典故出自《晋书·孟嘉传》：“九月九日，（桓）温燕龙山，僚佐毕集。时佐吏并著戎服，有风至，吹嘉帽堕地，嘉不之觉。温使左右勿言，欲观其举止。嘉良久如厕，温令取还之。命孙盛作文嘲嘉，著嘉坐处。嘉还见，即答之，其文甚美，四坐嗟叹。”这就是著名的“孟嘉落帽”或叫做“龙山落帽”的典故，也是唐宋文人写重阳节诗词文赋最常用的经典话语之一。但苏轼在此也是反用典故的，因为故事里孟嘉的军帽是落地的，但苏轼的词作说自己的“破帽”偏偏多情“恋头”，不会落下来——这样的倔强表达，一方面可以理解为苏轼自嘲自谦没有落帽孟嘉的惊人才华，更深一层还可以感受到苏轼的自我坚定、自我坚信，认为自己的人生际遇完全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，大约就是其《东坡》诗里的表达：“莫嫌荦确坡头路，自爱铿然曳杖声。”
从徐州到黄州，历经乌台诗案，从苏轼变身“东坡居士”，成为“苏东坡”，在重阳节诗词里的自比从豪气的“老子”庾亮，变成了才气的僚属孟嘉，这一以贯之的“明日黄花蝶也愁”，似乎也真的更显愁苦郁闷了！
由于苏轼的文宗地位，兼之后世的推崇，其独创的这“明日黄花”的说法也就成了典故、成语。据信宋代胡继宗《书言故事》便解释说：“过时之物，曰‘明日黄花’。”大概的意思是说，就好比元宵节之后的元宵，或者端午节之后第二天的粽子一样吧（但其实，也是香的呀，仅仅过了一天呢，难道不香吗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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基于苏轼的“明日黄花”，宋代及后世诗词里出现了“九日黄花”“今日黄花”“此日黄花”“来日黄花”等等说法。
“九日黄花”，宋代晏几道《武陵春·九日黄花如有意》词曰：
九日黄花如有意，依旧满珍丛。谁似龙山秋兴浓，吹帽落西风。
年年岁岁登高节，欢事旋成空。几处佳人此会同，今在泪痕中。
“今日黄花”，宋代赵希?《九日怀友》诗云：
江蟹初肥天欲霜，莫云红树写秋光。
西风携手登临地，今日黄花两处香。
“此日黄花”，明代郑善夫《九日忆近夫》诗云：
忽忆齐州殷给事，经年不见使人来。
往时皂帽真能落，此日黄花何意开。
南国眼深鸿雁字，暮云天远凤凰台。
泰山梁甫输心地，报汝璚瑶清梦回。
“来日黄花”，明代亢思谦《礼弟濒行饯席偶成》诗曰：
匹马关山路逶迤，他乡分手不胜悲。
今朝绿酒愁看汝，来日黄花共阿谁。
金末元初的大家元好问还改创成了“前日黄花”。
元好问《南乡子·衰思怯登楼》词曰：
衰思怯登楼。百感中来不自由。天意时情谁解得，悠悠。一片黄云画角秋。
汾水绕城流。流尽朱颜到白头。万事且休论一醉，都休。前日黄花蝶已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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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么，有没有“昨日黄花”之说呢，在诗词里还真没有。但宋代黄庭坚写到过“昨日黄花酒”。黄庭坚《答余洪范二首·其二》诗云：
悬磬斋厨数米炊，贫中气味更相思。
可无昨日黄花酒，又是春风柳絮时。
黄庭坚的“昨日黄花酒”是指“昨日”的“黄花酒”。“黄花酒”是宋代比较流行的人们在重阳节饮用的“菊花酒”，所以，“昨日黄花酒”语义指向不在于“黄花”，更不在“昨日黄花”。
明代王应斗有首诗的题目就是《明日黄花蝶也愁》，大约是想进一步诗话苏轼的这一千古名句。王应斗《明日黄花蝶也愁》诗云：
宿花魂魄带香逋，昨到龙山伴饮徒。
金色暗凋霜下杰，玉痕新化雨中枯。
旋教庄叟空成梦，顿使滕王懒绘图。
安得有丹扶骨起，英英枝上锦重铺。
王应斗诗作又加了庄周梦蝶、滕王画蝶等典故，但其描绘里，黄花也真的枯萎了，蝴蝶倒是真的真的很愁了——虽然摹写细腻，但这种诗意化解说倾向，离苏轼的清雅、隽永、不屈服，格格不入，背道而驰！
所以呢，苏轼“明日黄花”属于重阳节文化，是文化意蕴深厚的戛戛独造，而我们这篇专栏文章，是对于苏轼“明日黄花”最全面深入的解读哦。鉴于后世诗词，我们还可以说“九日黄花”“今日黄花”“此日黄花”“来日黄花”“前日黄花”，但是没有“昨日黄花”一说。
“相逢不用忙归去，明日黄花蝶也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