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圣叹先生传 金圣叹说水浒完整版
金圣叹的恋爱观
我写下这么个题目,与写陶渊明与托尔斯泰的比较是一样的八股。然而我相信金圣叹先生如果生在我们今日做一个批评家,一定替我们归纳一部恋爱哲学出来。而他当日批《西厢》却用的是演绎法,即是说他把别人的《西厢记》都改窜了,如“王西厢”开始明明是“遇艳”,金圣叹却改作“惊艳”,明明是且上佛殿来,“生做撞见科”,金圣叹却证明没有这一回事,“近世忤奴乃云双文直至佛殿,我靓之而恨恨焉”。张生唱曰,“尽人调戏,着香肩,只将花笑燃”。金圣叹批曰,“尽人调戏者,天仙化人,目无下土,人自调戏,曾不知也。彼小家十五六女儿,初至门前,便解不可尽人调戏,于是如藏似闪,作尽丑态。又岂知郭汾阳王爱女晨兴梳头,其执栉进巾,捧盘泻水,悉用偏裨牙将哉。《西厢记》只此四字便是吃烟火人道杀不到。千载徒传临去秋波,不知已是第二句。”这第二句又怎么讲?这第二句“王西厢”是“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”,金圣叹改作“我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”,文章改得死板,有丑妇效颦之嫌,却批得好玩,“妙眼如转,实未转也。在张生必争云转,在我必为双文争曰,不曾转也。忤奴乃欲效双文转。”金圣叹先生却真令我们佩服。我起初读《西厢》只读他的第六才子书,读到“琴心”前面的批点,见其喟然叹曰,“夫张生绝代之才子也,双文绝代之佳人也。以绝代之才子惊见有绝代之佳人,其不辞千死万死而必求一当,此必至之情也。即以绝代之佳人惊闻有绝代之才子,其不辞千死万死而必求一当,此亦必至之情也。”这已经有语不惊人死不休,其实他是一番至诚话。他处处喟然而叹,处处也就是莞尔,所以我们也就觉得割鸡焉用牛刀,关于中国才子佳人的勾当,他何以这么认真说话。接着他又有更严重的话,“然而吾每念焉,彼才子有必至之情,佳人有必至之情,然而才子必至之情,则但可藏之才子心中。佳人必至之情,则但可藏之佳人心中。即不得已久之久之至于万万无幸而才子为此必至之情而才子且死,则才子其亦竟死。佳人且死,则佳人其亦竟死。而才子终无由能以其情通之于佳人,而佳人终无由能以其情通之于才子。何则?先生制礼,万万世不可毁也。”除了这一番恋爱哲学之外,还有金圣叹先生的心理学,总之他觉得“此琴心一篇文字”的重要,并不是一个丫环教一个才子以琴“挑”她家小姐,乃是“托之于琴”。否则厘毫夹带狂且身分,唐突佳人乃极不小,读者于此胡可以不加意哉。我为金圣叹的诚意所感,又为好奇心所驱使,从第六才子开卷读到“琴心”一批,赶忙去找了王实甫《西厢记》来对照,果然金圣叹先生是宣传他自己的恋爱哲学,即是先王之礼,因此之故他所佩服的姓王字实甫其人反而挨骂作忤奴了。总之错在当初,他应该先看见她,而她——金圣叹说,“岂惟心中无张生,乃至眼中未曾有张生也。不惟事实如此,夫男先乎女,固亦世之恒礼也”。
(一九三六年)